第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-《陌上花开缓缓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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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贯休又欠一欠身,还礼道: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陛下的圣名,贫僧却是如雷贯耳,犹自不绝。”

    钱镠纵声大笑,朗声道:“是吗?法师今日一早来见朕,就是为了给朕歌功颂德?”

    贯休不急不徐地回道:“回陛下,贫僧,一路自太湖而来京师,亲见陛下的八千将士在太湖沿岸浚河筑捍,天旱时引水灌田,水涝时排水入湖。自嘉兴往北,沿海滨直至娄东、海虞、晋陵整个辖治,每条河浦都建造有堰闸,以时蓄泄,不畏旱涝。祸害吴越子民世代的水患自此得以平复,百姓安居,商贾乐业。贫僧心内,对陛下的仰慕之情,已难言表!再等贫僧赶至京师,又见陛下的七千撩浅、撩清、撩湖军,日日守在武林水边,开浚淤塞,造福民生,贫僧心内的一腔热血,实难平静。贫僧游历天下,学贯古今,从未见有一人,既能有陛下的胸襟抱负,复能怀如此体恤爱民之心!贫僧,听说陛下的龙舟昨夜泊于曲水深处,贫僧一宿未眠,苦守于岸边,只为将贫僧毕生所学奇术,助陛下成就千秋霸业,回报陛下爱民仁政之德!”虽是满口赞言,但说在他口中,却依旧不卑不亢,满含傲意。

    钱镠笑道:“哦?法师但讲来。”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。贫僧听说陛下正欲第三次扩建京师,若陛下仍在原址之上改旧为新,有国柞可及百年。但,贫僧精通五行奇幻之术,在这武林水边徘徊多日,依贫僧看来,这武林水实乃龙脉所在,若陛下肯将这武林水填了,扩建宫室,国柞,则当十倍于此不止!何止百年,千年也可及也!”

    一言既出,满堂皆惊。吴怀英和他身边三位朝臣,俱是目瞪口呆,一齐愣愣地望着君王,再看看自个面前的贯休,一个个皆变了色。

    可惜君王的俊颜之上,并无太多波澜,只淡淡接道:“是么,可及千年?”

    贯休回礼道:“禀陛下,千年还有不止!”

    钱镠失笑,不露声色地接道:“贯休,依朕看来,尔,虽系出家之人,却无半点‘无争竞心’在内。”  语,虽平淡如初,十四听来,君王的语气中,已明显有了不加掩饰的嘲讽之意。

    贯休忽地跪倒,扬声高呼道:“陛下所言极是,贫僧,确是六根不净,凡心难去。但,贫僧从不打诳语,贫僧方才所言,字字句句俱是实情,恳请陛下三思!”

    连吴怀英在内的三位武臣闻言,也紧随其后,一齐跪倒,在旁竭力附和道:“陛下,这和尚所言并非全无道理,臣等也请陛下三思……”

    十四听得心内一阵阵发怵。这武林水,乃百姓赖以生存之水,一旦钱镠采纳了贯休的提议,则方圆百里之内的上百万吴越子民,将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波光潋滟,听不到那扁舟之上的渔人唱晚,甚至将自此――无以为生,无以为继。

    十四,忽然对眼前所跪之人,生出一丝嫌恶,再紧张地看向君王,唯恐他果真因了自个的江山社稷、宏图伟业而应下。十四心内的热血再也抑不住,自腹内一直涌上头顶,顾不得规矩,自君王身后绕至他身侧,就要插言。

    钱镠却只一笑,扬声道:“贯休,朕,虽不是出家人,也知心怀体恤。百姓资湖水以生久矣,无湖即是无民,岂能再有千年?尔等可知,自古民为重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顺应天道者,始能得天下,逆而背之,必将失之。尔,系出家人,应该比朕更懂得这个道理才对!”

    其一语才出,话音未落,十四,就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,在旁颤声插言道:“陛下――”未等我讲完,钱镠看我一眼,眸中,尽是厉色,十四登时噤声,晕生了双颊。自个一时激动,竟又得意忘了形,忘了规矩。垂下臻首,一面兀自垂泪,一面退回至君王的身后。他待十四虽然严厉,可是十四心内,却觉得比饮了蜜还要甜。十四,果然不曾错付他,他,果真是十四的良人!

    那贯休闻言,先是一愣,随即翻身跪倒,以头点地,口中高声呼道:“陛下,万岁万万岁。陛下的远见与胸襟,贯休,实在是钦佩不已!启禀陛下,贯休粗通文墨,愿即刻为陛下赋诗一首,聊表贯休心内的仰慕之情!望陛下恩准!”

    钱镠低头看着自个面前所跪之人,俊颜之上,仅有一抹淡定的笑意,却也不曾反对。一旁随侍的锦衣军,赶紧示意身后的宫人,不一会,果然,已奉上条案与笔墨纸张。

    那贯休再拜一拜,才起身。撩起袍袖,笔尖,蘸了浓浓的墨汁,略一沉吟,下笔如有神助,奋笔疾书,不过须臾,已然书成。

    笔迹,远观去――龙飞凤舞,字如其人,果然狂放不羁至极。他搁下纸笔,傲然执着手中的念珠,默立在旁,静等君王示下。虽低眉,但满脸,尽是文人墨客的狷介自负之色。其五官本就生得奇异,此刻,更因了眉目间的自诩,越发显得猛锐犀利,哪还有一丝出家人的清平寡淡。

    十四,心痒难耐,却隔了十步之遥,不得上前细观。

    钱镠看一眼面前之人,淡淡一笑道:“杜棱,你来念。”

    原来引荐贯休的那位文官即为当朝中书令杜棱,听见君王口谕,赶紧拣起案上的素纸,大声念着,是一首七律诗:

    “贵逼身来不自由,

    几年勤苦蹈林丘。

    满堂花醉三千客,

    一剑霜寒十四州。

    莱子衣裳宫锦窄,

    谢公篇咏绮霞羞。

    他年名上凌烟阁,

    岂羡当时万户侯。”

    果然,是一首绝好佳句,十四不觉朝前又移了两步,想再瞧得仔细些。岂料丝履才迈出,君王即伸出一只长臂,不著痕迹地将我拨至他身后。十四,涨红了小脸,偷偷看他,不敢再逾矩。

    钱镠却不看我,只问面前的那几位:“尔等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那几位随即弓身施礼,不约而同地赞不绝口。特别是那唯一的文官杜棱,兀自执着手书,缓缓又展开,复端详了半日,似在细辨着什么。

    贯休一见,越发得意起来,双手合十,高声再道: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让陛下,见笑了!”但语气中,岂有半点自谦之意,依十四听来,竟都是狂放自得之色,我不觉莞尔。

    此人,虽和凌波师傅一般,都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,但两人相差何其远矣。师傅比他,不知散淡多少,这些俗世中的俗碍,师傅一向不甚挂怀,而眼前之人,除了头顶的戒疤之外,其红尘争竞之心,甚至比眼前的数位朝中重臣还要羁绊。

    钱镠自杜棱手中接过手书,略看了看,复递给后者,口中笑道:“朕,也觉得确实是好诗。贯休,你既将此诗献于朕,朕,自不能白白受用,尔,想要何奖赏?”

    贯休还未开口,一旁的吴怀英忽接道:“陛下,这十四州是否少了点?”话音甫落,又向着那贯休皱眉道:“尔,先将这十四州改成四十州,再来领赏不迟!”前一句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话,是要在君王之前邀宠之意。但,因其平素掌管了京城五万禁军,向来只听君王一人号令行事,后一句对着贯休所出的,语中,就难免添了几分盛气,俨然是在下达军令。

    贯休看一看他,摆出一副刚发现到身边还有这等人物的架势,看完之后,慢慢露出一抹笑容,也不管君王在上,回敬道:“贫僧作诗,向来一气呵成,从无增减之例。尔,又系何人?”态度之不逊,更不下于吴怀英方才的语气。

    吴怀英被他一顿抢白,略有些尴尬。许是他平日颐指气使惯了,旁边三位同僚见了这副阵势,脸上一个个俱隐隐透出笑意。这一笑不要紧,吴怀英脸上挂不住,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,提高了声调,再向贯休要挟道:“癞和尚,不要给你敬酒不吃吃罚酒,站在你面前的,乃圣上亲封的辅国大将军吴怀英是也!本将军再问你一句,这诗,尔,改是不改?!”

    贯休想也不想,手执念珠,挑眉应道:“贫僧,乃出家人,眼中,只认得西天佛祖,金刚菩萨,不认得什么将军河卒。再者,出家人不打诳语,这诗既已成,别说州难添,一字,也休想改!”

    吴怀英急了:“你――”

    贯休双手合十,高声道:“此处不容人,自有容人处,余,孤云野鹤,何天不可飞?!”此言,确实狂妄骄横无比,虽对着吴怀英说出,却不管不顾天子至尊,尚立于他面前。

    吴怀英又急又怒,他何曾咽下过这等恶气,再看一眼身边的同僚,怒道:“尔,不过是一秃驴,圣驾跟前,竟敢如此狂妄无理!”话音未落,猿臂一挥,只听金石声响,已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,横在贯休脖颈间。

    情形,片刻间,急转直下,明明是一件乐事,竟演变成刀兵相见。只是,势,已成骑虎,十四心内惊惧,悄悄看向君王,不知他会如何收场。

    可是,那贯休更拧,非但不畏不惧,反倒又上前了数步,将自个的肌肤紧贴于吴怀英的剑锋之上。旁边的三位朝臣皆变了色,齐齐望向君王,欲上前拦阻,没有钱镠的发落,却不敢轻易动作。

    钱镠看一眼自个面前剑拔弩张的这二人,只淡淡道:“尔,好大的胆子。”

    语气很轻,但,连十四听了,都被他语中的气势吓退了半步。话,却不是朝着贯休说的,而是吴怀英。话音甫落,后者,登时身子一颤,即刻收回了手中长剑,只听“咻”地一声,剑锋已归鞘。一副七尺男儿的铮铮铁骨,顷刻间,绷得笔直。敛眉顺目,双手合抱,单膝跪于钱镠跟前,不敢再起。只当,面前的贯休,是虚无。

    钱镠这才拉了脸,扬声道:“来人――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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