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江海茫茫两相遥-《大明宗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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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只见应修一条臂膀伸得通直,秦舞阳却将手掌缩于身前,两人手臂一长一短,旁人看得格外分明,似是高下早判,秦舞阳已大大落了下风。船上众人个个都是会家子,任哪一个的武功也都强过了谢慎,他们既是这般想法,谢慎自也等而同之,心中竟起一阵焦急:“不好,这姓秦的老人怕是要敌不住了。”此念一生,自己也觉奇怪,按理而言,他这一路上遭历不少危难险厄,皆都拜汉王府人所赐,自己早该深恶其行,而那应修乃和孟诸野、宋牧之同属一路,若是他能胜过这秦舞阳,自己说不定便能脱身,因此理当一心盼他取胜才对。但不知为何,谢慎对这秦舞阳殊怀好感,也不知是为他训斥秦老三时的那股凛然正气,还是因他言谈文雅,举止有礼,自己也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此刻见他渐趋势危,心中不禁暗暗替他忧急。

    谢慎自管着急,却不知武学之道,手臂长者固能制占先机,利于攻敌,所谓“一寸长,一寸强”,说的即是此理,但秦舞阳将手臂缩短了数寸,发出内劲之时就近了数寸,内力便也更易凝运,在守御上自就大占便宜。原来他在铁船帮中曾细细查验过那些被应修以“阴风指”击毙的帮众尸首,知他指上造诣极为深湛,且内力阴幻莫测,大是劲敌,是以此刻宁愿失却制敌先机,也要先行立于不败之地,而后再慢慢找寻敌人破绽,以期伺机破敌,正合兵法所说的“先为不可胜,以待敌之可胜”,只是此中道理太过深奥,却非谢慎此时的修为所能明了。

    二人僵持得一柱香时分,仍是胜负难决,其势已渐成互耗内力的局面,秦舞阳年垂七十,武艺身手固因年老体衰,已大不及壮年之时,然而比斗内力却是毫无此弊,以他六十年的精湛修为,此时已深得老辣醇厚之道,初时尚不易显,越斗到后来,内息越见绵密,劲力一道接一道地扑来,绵绵而上,似是云蒸雨飞、天垂海立,一发而不可收拾。

    又过一阵,秦舞阳渐感对方指上的劲力趋显绵和,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凌厉,显是察觉了自己意图,也要收势而待。秦舞阳本恐强敌环伺,久耗之下于己不利,因此并不欲和他硬拼真力,这一来正合心意,非但凝力不攻,更将内劲收回半寸,仍只稳取守势。

    应修与秦舞阳斗到此时,已知他功力深厚,非己所及,再比下去也决难取胜,若是以性命相搏,则徒有两败俱伤之虞,见他既不乘隙追击,于是便撤劲跃开,退到圈外,道:“阁下内功精深,应某佩服。”

    秦舞阳淡淡地道:“应先生谦言,我没赢得你,你也没胜过我,咱们是不分胜败,两不亏输。”孟诸野缓步越出,拍掌道:“不愧是昆仑名宿,好武功,好气派。”秦舞阳转头看去,见他神闲气定,姿度悠然,似乎全没把刚才的比斗放在心上,的是一派名家高手的风范,心中凛凛一惊,暗道:“此人公子哥,然而胜败不惊,这份胸襟也当真算是难得,我须得先探明他的来历!”问道:“没敢请教尊驾贵姓?”孟诸野摇了摇头,说道:“姓字如浮尘,又何足一提,秦老师乃是当世高人,看来亦不能免俗,令在下好生嗟嘘。”言之黯然,颇有遗憾之意。秦舞阳见他说话间毫没露出半点声色,心下疑虑愈盛。须知武林中人,往往功夫练得越高强,一言一行也越是不着痕迹,让人莫测高深,当下便道:“秦某一介武夫,何敢妄称高人,不过大丈夫行得直,站的正,心地若是光风霁月,又何须要掩姓藏名?”

    谢慎听他这几句话说的慷慨壮迈,暗暗喝了声彩:“‘大丈夫行得直,站的正,心地若是光风霁月,又何须要掩姓藏名’,这句话说的极是,做人本该如此,却不知孟兄他为何不肯道出姓名?”心中甚是疑惑,再朝舱外望去,只见孟诸野既不生气,也无羞愧,只是冷冷抱之一笑,说道:“秦老师不必出言激我,我愿和你来打个赌,不知秦老师意下怎样?”秦舞阳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,怔得一怔,问道:“尊驾想赌什么?”

    孟诸野道:“咱们学武之人,赌的自然也是拳脚兵刃上的玩意儿,难不成还要去学人家流觞曲水,考较文采么?若是那样,在下倒也有自知之明,知道绝不能是‘西山文隐’秦老师的对手。”说着似笑非笑,斜眼向他望去。这话明着是在誉赞秦舞阳,然而话含讥诮,却分明又是说:“若只单单比试武艺,我又怎会惧你?”

    秦舞阳心思何等机敏,怎能听不出他言外之意,倘若这番言语换由旁人之口说来,年纪如与孟诸野相仿,那他自重身份,绝不会去和后生晚辈当真计较,最多也不过一笑置之,但他适才曾亲眼目见孟诸野迭献身手,先以内功传音,后又凌虚跃渡,事事眩人耳目,叫人决难想像,心中并无半点等闲小觑于他,此刻听他公然出言挑战,语下轻狂,更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,不免深自一凛,心思动处,却想:“他怎会知道这‘西山文隐’四个字?”原来秦舞阳六十岁前曾僻居于昆仑山西麓的玉虚峰上读书研武,因之在西北道上便博得了这个外号,只是此事一向少人知晓。后来机缘之下,他投入到汉王府中为幕,这个外号更从此无人再提,不想今日竟在江南之地重又听到,当真为他所意料不到,一时间恍同隔世。

    他心念转得极快,又想:“是了,他先提我外号,而后又口出不逊,其意无非是想扰我心神,好让我意浮气躁,他便可乘机突施杀手。哈哈,如此伎俩就想来算计于我,可是太也小瞧了我秦某人了。”言念及此,仰头笑道:“好一个‘西山文隐’,老夫这个外号已有十余年不曾听人提及,阁下居然能够知道,这份眼光见识,也足当秦某钦佩不已了,但不知阁下欲要怎生一个比法?”

    孟诸野原是要诱他动怒,高手过招,胜负决于顷俄,那是万万急躁不得的,谁若恃气而动,那便先自输了九成。眼见秦舞阳从容以应,言辞更针锋相对,显是在说:“你的眼光见识那是不错的,武艺却未必见得高明。”心道此人行事果然老练,也不由暗自佩服,说道:“久闻贵派以‘掌法、内功、点穴’三项著名于世,向称三大绝技,秦老师掌力超卓,内功精强,适才敝教的红莲使者与应堂主两位已是领教过了,果然称得出神入化,令人叹服。至于这点穴一门嘛,嘿嘿,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了得?”秦舞阳哼了一声,道:“阁下莫非是要来考较考较老夫的点穴本领?”他所担心者,不过是孟诸野提出要与自己比试轻功,以他方才所露的轻身功夫来看,确已臻至极高境界,自己虽然未必便输于了他,然而年纪究已老迈,纵跃之际若有什么闪失,一世英名不免就此付诸流水,耳听得他要和自己来比点穴之技,心中不禁一喜:“凭他多大年纪,纵是打从娘胎起便始练武,修为也必有限,那崔烈、应修如此武功,尚且非我之敌,他难道还能强得过这二人去么?”这么一想,便即有恃无恐。

    孟诸野道:“‘考较’二字何克敢当,只是在下早年曾随一位街头卖艺的师傅学过几手三脚猫的点穴本领,经年不练,也不知现下还剩几成功夫。今日机缘巧合,恰有一位精于此道的大行家光临江南,若能借此良机印证一番,诚为美事。”秦舞阳听他言语说得客气,却是拿昆仑派的武功去和江湖上第九流的卖艺之人相提并论,登时勃然大怒,但转念一想:“此人一再出言激我,看来所谋之事非小,我可要小心在意,决不能坠入其毂而不自知。”当即冷冷地道:“昆仑派的武功虽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,比之三脚猫的玩意儿总还强上那么几分。也罢,阁下既想找人切磋过招,那秦某乘着这几根老骨头还没散架,只好勉强奉陪,但不知胜负分晓之后,又待怎说?”

    孟诸野玉箫一竖,悠然言道:“此刻良风好景,咱们只赌输赢,不必论及胜负。”秦舞阳苍眉横蹙,重重地道:“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夫?既是要赌输赢,又怎能不论胜负?”孟诸野摆手道:“此话不然,今日之事,敝教是主,秦老师为客,若是强要分出一个胜负,未免让旁人说一句以主压客,在下赢了也没什么光彩。”

    秦舞阳听到这里,禁不住脸色大变,怒气直冲上胸,依他说来,似是尚未动手,自己便已输定,当下抬眼望天,自语道:“嘿嘿,昆仑派今日竟给人瞧得一钱不值,好,好,好。”三声“好“字出口,突然向孟诸野道:“打赌总得有彩头,不知咱们所赌何物?”

    孟诸野淡淡一笑,说道:“这彩头嘛,恩,贵船之上似有几位朋友正在作客,倘若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,还请秦老师把他们留了下来,交与在下带走,你瞧如何?”秦舞阳心中微凛,暗道:“原来他是为这事而来。”脸一沉,道:“阁下若是输了,却又怎样?”

    孟诸野笑道:“我若输了,那么在下三人自当束手就缚,送与了秦老师拿去邀赏,这桩功劳想必也不算小。”秦舞阳道:“好,就这么一言为定。”孟诸野道:“不过在下忝居地主,这个便宜实在占得太大,因此还有一个不情之请,望秦老师能够答允。”秦舞阳听他一味纠缠,早已颇不耐烦,正要开口回绝,但一想此番赌赛并非擂台比武,对方若是有意承让几招,自己实可大占先机,便道:“你划下道儿来罢,再难的难题,老夫也接下了。”

    孟诸野道:“好说,在下想以三招为限,若在三招之内我不能赢得秦老师,那这场比试就算是在下输了,秦老师觉得此议可算妥当?”此言一出,秦舞阳便是再好的修养终也忍耐不住,突然间须眉齐张,怒极而笑起来,这笑声远远送到江上,与江面劲风交相应和,只震得船身左右摇摆,余音回绝不断。

    众人听了他这一笑之声,都是心头怦怦乱跳,脸上骇然变色,谢慎心中更接连闪过好几个念头:“怎么孟兄他说话忽然变得这般狂妄刻薄了?一个人相貌声音纵能变化,难道说话口气,行事心性也能大变不成?这人莫非不是……”正自思量,只听秦舞阳笑声已然歇止,向孟诸野道:“就依你所言,咱们三招以决输赢。”

    孟诸野笑道:“秦老师内功一强于斯,直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,不知待会比试之时,许不许使上内劲?”秦舞阳知他又在使激将之法,暗忖:“此人辱我太甚,我如再行示弱,昆仑派的颜面将之焉存?”冷哼一声,道:“只比招式,秦某又何惧哉。”左手胸前虚地一托,右手朝天一立,摆了一个昆仑派与人切磋过招的起手式“仙人指路”,姿势凝稳,守中含攻,端是妙招,然而衣袖不起,手中确没使上半分劲力。

    孟诸野道:“好!在下身为晚辈,若是空手和秦老师放对,未免有不尊长辈之嫌,我便使这支玉萧当作兵器,到时便是那个……嘿嘿,也可不伤和气。”说完朝着秦舞阳扬眉一笑。

    秦舞阳微微一楞,心想:“什么那个?”随即会意,知他仍是语带机锋,意指若用这支玉萧与己对敌,便不会伤到了自己,气得浑身发颤,冷笑道:“你这玉萧若能带到老夫一片衣角,秦某情愿归隐山田,从此不再言武。”他行事本来老成持重,只因今日连受其侮,胸间的一口恶气实在按捺不下,是以此刻说话竟不再留丝毫余地。

    孟诸野轻声一笑:“那倒不必,在下的第一招来了。”手腕一抖,一支玉萧刹那间化作了数支,萧尖所指,乃是分点秦舞阳前胸、肩膀、咽喉等九处大穴。

    秦舞阳吃了一惊:“他怎会使这‘惊雷指法’?”原来这招一指点九穴的功夫,正是昆仑派“惊雷指法”中的一招“陆吾九尾”,这时孟诸野以萧代指,竟是使得分毫不差。

    秦舞阳突见本派绝技从他手里使将出来,而招式之纯,犹似下过数十年苦功一般,心头甚感骇然,当下不及细想,左掌在胸前一锁,让他不论从哪一方位进袭,全落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,右手骈指一立,却朝他臂弯“曲池穴”上点去,正是破解这招“陆吾九尾”的法门。这路“惊雷指法”秦舞阳自三十岁起便即拆练纯熟,生平对敌不知使过多少次,此时见孟诸野乍然使出,心中虽存疑惑,却也并无半点畏惧。

    孟诸野未待这招“陆吾九尾”使老,中途已然变式,玉萧横转,急点秦舞阳伸来的右手,左手手肘一曲,反向往他胸口撞去。秦舞阳见他应变虽快,然则一招一式仍是使的昆仑派武功,当即化掌为爪,左手一挥,化去他的左肘攻势,右手却从左手掌底穿出,施展开小擒拿之术,五指蓦地翻旋,往他腕骨按去,竟是要强夺他手中玉萧。

    孟诸野知道玉萧若给他手指搭上,自己力有不及,非给他夺去了不可,眼见这招避无可避,只得往后疾退半步,道:“好,在下的第二招来了。”身子一旋,如影如幻,已绕到了秦舞阳身侧,玉萧化作长剑使开,横地一拨,一招“龙女献扇”,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,如同一道扇面也似,斜往他腰间扫去。

    秦舞阳见他这一拨既快且稳,萧尖所划的半圆清晰可辨,显是深得本门“玉带剑法”精髓,寻思:“我昆仑派的功夫他可会的不少啊,哼,就算他尽会本派武功,又焉能伤得了我?”左手在腰间一竖,右手仍是硬抢硬夺,直往他玉萧上抓落。

    孟诸野不敢与他以硬碰硬,倏地一下便已转到秦舞阳身后,玉萧仍往他腰间扫去。这路“玉带剑法”的妙诣只在脚下的步法灵动迅捷,令敌人身随己转,而剑尖招招指向对手的腰间穴道,便可伺机伤敌,这时孟诸野将这“玉带”两字发挥的淋漓尽致,脚下一沾即走,竟似足不点地,瞬息之间已绕着秦舞阳周身转了一圈,手上同时连攻一十七下,这一十七下其实同属一招,因此也并不算是违背三招之约。

    若是换作别派门人,要这般兜转招架,势必已应顾不暇,偏偏秦舞阳乃是昆仑派的名家耆老,对这路剑法自已烂熟于胸,只须听及风声响动,便能知晓后面的种种变化,因此不必跟着他转动身子,只待他玉萧攻近身侧,左手便轻描淡写地或挥或拂,立将他兵刃上的攻势尽数化解,而右手偶尔反击,更迫得他急闪避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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