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当年寒梅摧折处-《大明宗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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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黑衣人一听“天山那人”四个字,脸色登时大变,道:“你是说那……那人已经重回中原了?”言语之中,竟已有些微颤。

    那青衣人拈指一笑,说道:“在下尚未提他名字,阁下便已惊惧如此,莫非心中大有惭愧乎?”那黑衣人如何听不出他话外有刺,但眼前此事关系太重,自己实没功夫和他作口舌之争,跟着便问:“你深居华山,又怎知他已回到中原?”

    那青衣人道:“这个我自不便与你道也,总之此事千真万确,阁下信也罢,不信也罢,现下我已尽实相告,信与不信,那也只好由得你去。”

    那黑衣人沉默片刻,又问:“这十余年来,他一直隐居在天山忘情峰上,足不下山,何以会突然重回中原,此中缘由,你可知晓?”先前他还是副目中无人,倨傲不可一世的神色,此刻却已语下拘谨,只盼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。

    那青衣人微笑道:“阁下倒也不必害怕,一来我料那人尚不知晓你我之事,此番前来恐是另有他图,二来阁下神功已成,又何须畏惧与他?况且中原群雄无不痛恨此人,单是贵教,只怕就已恨之入骨,决计放不过他。”

    那黑衣人厉声道:“既是如此,你又叫我前来作甚?莫非是要消遣在下?”那青衣人哑然一笑,道:“可贵教并不知此人已回中原,是以这事儿便须有劳阁下一遭了。”那黑衣人浑身一震,喃喃道:“嘿嘿,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。”

    那青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,道:“在下不妨实言相告,但叫此人活着一天,在下便如坐针毡,睡不安寝,出此下策,那也实出无奈。”

    那黑衣人突然仰头大笑,说道:“好一个‘实出无奈’,倒似是你心有不忍,十分为难。”

    那青衣人笑道:“阁下自不必讥讽于我,只怕你心中畏他比我更甚,当年之事,阁下不也曾……”未待他说完,那黑衣人已然拂袖怒道:“休再提当年之事,当年我便是听信你这小人之言,才致落得如今这个地步,你倒自管风流快活,大享那人间极乐,只可惜了那人要无辜替你受累。”

    那青衣人冷笑道:“阁下倒会拣便宜话来说,当日若非你贪图一己之利,又岂会为我言语所动?那人清流自居,实则迂腐至甚,和我那掌门师兄一般,自负天下奇才,其实都是蠢不可及,似这等人,原本也须怨不得我。”说着闭上眼睛,森然一叹。

    那黑衣人不愿多提昔年往事,当下拱一拱手,说道:“事既如此,那也不必再提了。咱们就此拜别,只盼你我日后再见无期。”说完大步疾迈,径自朝山下去了。

    那青衣人望着他离去背影,干咳了两声,抬头向天,忽然纵声长笑,这笑声有如夜枭暗啼,深夜之中,尤显诡怖,直惊得树上栖鸟四散飞开。

    此时千里之外的杭州城里,谢慎一行人正坐在马车之中,各人身上穴道均已被制,身子无法动弹。

    常无言斜瞥了一眼谢慎,脸上虽仍漠然无动,心中却已怏怏不快,暗思:“老夫从没给这小子好脸色瞧,此番我倒霉之际,却又偏偏撞见了他,岂不是平白惹他耻笑?”他本是极要面子之人,在武林中位望又尊,向来只受人敬崇恭维,这些日子连遭挫折,实是生平从未遇过的大辱,胸中早已抑闷难当。又想自己此时的种种狼狈之状,全叫一个他素瞧不起的后辈小子看去,心下更老大没味,什么当世高人,什么一派宗师,这些念头霎时俱都湮没于怀,不剩得分毫,怅然一叹:“我常某自负英雄,纵横半生,不想到老却连遇大挫,莫非竟……竟是天意么?”言念及此,不禁摇了摇头,黯然神伤。

    谢慎却也在想:“日间才与他们师徒分别,不料只半天时光,便又在此处重逢了,最奇之处,竟还又同是被人捉到此地,这……这却叫怎么一回事?”偷眼朝岚心等人望去,只见众人面上均带疑惑之色,想来也是一般的想法。只有瑚心乍见谢慎至此,心中涌起一阵喜悦,却是怔怔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众人沉默了一阵,毕竟还是瑚心性子最急,当先忍不住,问道:“谢家阿哥,白音阿姐,脱欢阿哥,你们三个怎么也被捉得来啦?”

    谢慎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,实不知从何说起。”此事本是与他丝毫无涉,若非他插手相助脱欢兄妹,原是不会被人捉来。但想若把事责尽数推托于他人,一来颇对不起两位蒙古朋友,二来也于事无补,三来更非大丈夫的气概,于是便缄口不提。又见岚心师徒虽然失手被擒,但身上完好无损,料想没吃多少苦头,心下自又稍稍宁定。

    白音歉声道:“瑚心妹子,岚心妹子,若不是早上要你们出手搭救我和哥哥,现在也不会累得你们被那群恶人捉来了,我和哥哥心中好生过意不去,真是对不起得很。”

    瑚心忙摆摆手,急道:“勿是格,勿是格,那些人……那些人……”她一时情切,小脸胀得通红,却说不下去,岚心接口道:“白音姑娘千万莫要自责,其实那些人原本便是冲着我们师徒而来,就算那时没有相帮你们,想必他们也一样要来对付我们的。”转头向谢慎道:“谢大哥,你还记得那日孟公子……”说到“孟公子”三字时,突然把头微微一低,接着道:“那日孟公子曾托人捎来口信,叫我们务须小心提防铁船帮,当时我们谁也没加留意。今早和谢大哥你们分别之后,我和师父、师妹便加快步程,想着早些赶回云霞岛去,谁知傍晚行到城东郊外时,却遭到一群恶人伏击,里面有一人正是秦老三,原来他便是那铁船帮中的三当家。他们人多势众,为首的一个老人武功又太高强,我和师妹都只和他交手一招,就给他点中了穴道,师父他人家伤势尚未痊愈,跟他斗了几十个照面,终也失手被擒,给带到了这里。哎,也不知那铁船帮和我们东海派究竟有何深仇大怨,三番五次要来为难我们?”她不知秦舞阳的身份来历,只听秦老三称他作大伯,便道他也是铁船帮里的好手。

    谢慎猛然记起,当日孟诸野确是曾令那个姓李的胖子传话,只是时间隔得久了,自己早把此事淡忘,后来和脱欢兄妹说话之时,也曾提及铁船帮的名号,但那时只觉这三个字模模糊糊,似有印象,却没细细推想,此刻经岚心一提,方才记起,点了点头,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脱欢恚怒难当,破口大骂秦老三卑鄙下流,骂得一会,更骂起了汉王朱高煦来,谢慎听他骂得凶狠,脑中忽又想起一事,说道:“岚心姑娘,你们恐还不知,其实欲与贵派为难的并非铁船帮,而是当今的汉王,那日在破庙中所遇的那两个恶汉,也是汉王府里的人物,那时我没对三位言明,现下想起,却是我的不是。”

    瑚心与岚心均是一奇,瑚心睁大了眼睛,问道:“汉王?汉王是什么人?为什么要来捉我师父?”二女深居东海孤岛,于时务世事全不知晓,因此竟没听说过汉王之名。

    谢慎正要开口相告,只听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汉王便是当今圣上的二殿下,素来敬贤礼士,求才若渴。他久慕令师之名,此来便是命老夫相请常掌门北上欢叙,此外绝无恶意,但请两位女侠放心。至于个中情由,却恕老夫不便奉告。”说话之人正是秦舞阳。

    此话一出,车中登时寂静无声,常无言至此方知,何以这一路上险厄重重,原来竟是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指使,不禁惊诧莫名,心中更凛凛一惊:“我东海派偏居海上,与朝廷中人素无往来,他一位王爷,怎会来请我去相见,莫非是为了……为了我那师弟之事?”念及此处,一股凉气不由从心底直冒上来,又想:“此事可越来越奇了,那汉王不过是要与我一见,然则当日在黄河渡边向我出手偷袭的黑衣人,却分明是欲取我性命,如此说来,他与这些人当非属一路,却不知又是何方人物?”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,种种疑惑交织参杂,一时实难释解。须知东海派向来不问武林中的是是非非,十多年前门户遭逢变故,常无言更不再足出东海一步,若非此次华山掌门柳树风亲柬相邀,他决然不会赴会,谁料这一涉足江湖,便自有是非之事缠上身来,当真是他始料不及。

    常无言正凝神思量,却听车外秦舞阳已大声吆喝,招呼众人启程。只听蹄轮之声骤响,马车已然缓缓驶动,却是向东而去。

    马车为黑布所罩,从车内瞧去,更不见窗外事物,六人端坐其中,均不知此去前途如何,胸间茫然无所。只觉车身颠簸起伏,心情也即随之忐忑不定。

    行出数十丈外,转过了一个街口,马车忽然停滞不前,只听车外秦舞阳叫道:“这……这是我二徒弟的‘黄雷驹’啊,何以竟在此地?”语下甚是惊奇。

    谢慎暗叫不妙:“哎哟,我那‘马兄’尚还留在原处,这老人既是西凉三雄的师父,如何能不认出它来,这会儿他若要来给徒弟报仇,那我断无活命之理。”一颗心扑扑地跳个不停,凝神倾听车外动静。

    秦舞阳打了个呼哨,那黄马听得有人召唤,迈开步子,径朝这边奔来,待驰到他身边时,秦舞阳右手一挥,拉过缰绳,控辔细察了一番,自语道:“果真是我徒儿的坐骑,我那两个徒儿俱是丧在宋牧之手下,这马自也是被他夺去的了,这般说来,莫非宋牧之就在左近?”想到杀徒之仇,一股恨意登时涌上心来,当下足尖一点,轻轻跃上了墙头,踏着墙缘,迅捷异常的游走环望。他是当今昆仑派第一代的名家高手,武功之强,在派中仅逊于掌门殷陆阳一人而已,这时施展开轻功,黑夜里但见一个白影来去如风,便似一道白电穿梭。只是他轻功虽高,可四下里除了清风明月,草木屋舍,却不见有半点异状。

    秦舞阳跳下墙来,暗自奇道:“怪了,这马既在此处,却不见宋牧之的人影,不知他是要耍什么把戏?”他素知白莲教青莲使者武功卓绝,“虎爪手”和“鹤翼功”的绝技成名已久,此番自己三个徒儿折在他的手里,事后曾详加询问过当时动手的情形,料想自己也未必能够对付,何况现下敌暗己明,更处万分不利的境地。那白莲教既称邪教,这等阴损使诈之事,原也是其拿手好戏。

    秦老三见此情状,心中已然猜到三分,双腿不住发抖,道:“大……大伯,是……是不是白……白莲教的人又找来了?”秦舞阳横了他一眼,身子挺直,朗声道:“哼,邪魔歪道,自然只会做这鬼鬼祟祟,藏头露尾的勾当,又岂敢以真面目示人。别人怕他白莲教,老夫却是不怕,他宋牧之若是做个缩头乌龟倒也罢了,如敢现身一见,老夫正要替我两个徒儿报仇雪恨。”他是姜桂之性,老而弥辣,明知强敌在侧,却是毫无惧色。这一番话似是对秦老三而说,暗地却以内力逼运,将声音远远送出,倘若宋牧之便在附近,必能听得清楚。可是四下里鸦雀无声,哪里有人答话,隔了良久,仍是寂静如水。

    谢慎坐在车内,二人的说话自是听得清清楚楚,心中稍自一安,想道:“那刘伯信明明是被我所杀,他怎的说要去找宋大哥报仇?不过那也难怪,谁又能料得到,一位武林高手,竟是死在我这籍籍无名之辈手里?只是要宋大哥替我背下这个黑锅,却是有点对他不住了。”转念又想:“宋大哥此刻必定不在左近,不然受了这般嘲辱,定会忍耐不住,出来和这老人斗上一斗,就似当初邀斗西凉三雄一般。”想到西凉三雄,猛地想起,那三人之中,尚存一个盖长风未死,心里忽又大觉不妙:“不好,倘若到时被那瘦子认了我出来,那时便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就在此时,只听车外秦舞阳高声笑道:“看来他宋牧之决意要做缩头乌龟了,哈哈,便由得他做去,咱们自管上路罢。”翻身却上了那匹黄马。秦老三正自担心他要去惹白莲教的人找上门来,听他这么一说,登时安心,陪笑了几声,说道:“大伯明见千里!侄儿猜想,怕是那宋牧之一闻大伯之名,便已望风而逃了。嘿嘿,世上原也没有这等蠢人,会嫌自个儿活得太久,跑出来寻死。”

    秦舞阳哼了一声,心想:“这宋牧之乃是邪教中的要紧人物,岂是你这等贪生怕死,不战而逃的脓包可比。但我如此相激,他竟还能隐忍不发,此人行事,也当真出人意表。想必定是另有厉害诡计伏在后边,我倒须小心在意。”原来当日盖长风逃回之后,并没向秦舞阳提及谢慎之事,只说宋牧之使了卑鄙手段,将自己两位师弟害死,他拼死厮杀,方才侥幸保得一条性命。因此刘伯信为谢慎所杀这一节,秦舞阳丝毫不知,此刻心之所念,便尽往宋牧之的身上推想去,又知此人实是劲敌,是故面上虽只轻描淡写,好整以暇,心中却实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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